泉州城东门外,有座山名叫凤山,因为它的形势宛如一只张翼的凤鸟。山的上面有一座古庙叫东岳庙,人们就把这凤山叫做东岳山。
东岳山有一座著名的祠宇──李公祠,因为这东岳山是泉州公共的考坟地,所以说起李公祠,谁都知道是棺柩停寄的地方,由是李公祠这个名称,泉州人是耳熟的。然而耳熟尽管耳熟,李公祠由来的历史,还是鲜有人知的,如今就传说所得介绍如下:
前清康熙时代,安溪湖头出了一位名官李文节──光地,是做过康熙朝的宰相。东岳李公祠的建立那据说就是李文节祖父所提倡的。李文节祖父的名,还待考查,人们所知道的,在当时确是一位乐善好施的富翁,于是就称他为李员外。
李员外生在有明末叶,那时泉州有一位知府李某,做官极其廉洁,不幸死于任。廉洁的官,身后萧条是不消说的。所以他死了好久,那七尺的铜棺,仍滞留泉城,不得不归正首丘。累得他的妻子因为那部骸骨没得运回,也不得不流落泉州,虽则李知府的儿子,也几曾向他已故的父亲的僚友捐募,终于不能凑足额数,够为运回棺柩之用。这原因无非是一办募集已感不易凑足,而一边在泉的生活零用又花去了好多。李知府的儿子在这种情形下,虽然着急,但事实如此,也无可奈何的。后来听说湖头李员外,是个乐善好施之士,遂托人介绍,到了湖头,李员外本是个见善勇为的人,一听着李公子的话,尤其喜他的孝思可嘉,慨然赞助了一千元,同时见李知府的儿子,温文尔雅,生成不俗,另外送他一千元给他回籍后,充为求学之费,这一来实使李知府的儿子喜出望外,心中的感激自不待
言。
当李公子下榻李员外家中的当儿,见李员外府上,座客常满,樽酒不空,每餐会食的清客足有两席之多,而那些食客所谈的,都是风水的论,李公子心里好生奇怪,暗中探询原委,才知道李员外平生最嗜好的是水,那些门下客就是他平时所延聘的勘舆名家。李公子正在感激员外的恩惠,苦没有相当的报答,闻了这么一个情由,脑子里立即联想到他父亲的一个挚友去,而这个挚友是当世唯一的勘舆家,于是恭恭敬敬地向员外讲道:“晚生受老伯恩惠,愧无以报答,探闻老伯素重勘舆,物色名师,恰好先父有一位挚友,如今在山西五台山修道,法号叫华幼师,是当今独一无二的地脉家,本来华幼师是不轻易替人觅地穴的,但倘晚生介绍,他必然感着老伯泽及晚生先人枯骨,无论如何总会推爱而愿为老伯效劳“。
李员外听了这段话,自然是喜不自胜,巴不得立即延得这位名师前来,遂欣然答道:“既有这么高明的名师,还须藉仗贤契代为延聘,贤契这次奉老大人灵柩回梓,务乞导迅速替老夫聘请华幼师前来,至于他的旅费,老夫自当一并备寄贤契,俾克成行。”他说完马上入内取出五百金,交给李公子,当下李公子向员外说了几声谢,也就作别。
却说李公子得到李员外的赞助,进城后,料理运棺诸事定当,不上三五天,举家人等遂扶了李知府的棺柩,回他们浙江原籍去了。李公子到家之后,立即打发一个别人带了他的亲笔函笺望着五台山进发前去拜访华幼师。你道华幼师是谁,据说他在明末的一位高士,后来勘破红尘,遂入五台山出家修行。他和李知府是个八拜兄弟。对于李知府既有这深切的关系,所以一接着李公子的信,其钦仰李员外的心,几叹为近世所罕见。自然不待踌躇立即答应愿意为接受李员外的延请了。
大约是将近八月的时光吧,这天李员外正和众客闲谈,门房的当差走至跟前报说:“外边有一位和尚,称说来自五台山,要来拜访员外。”李员外忙挥着仆人道:“快请他进来,那一定是华幼师了。”一会儿仆人引着和尚进来,李员外恭恭敬敬地迎他上座,和尚道:“居士就是李员外吗?”“是的,师父莫不是华幼师吗?”“不,不是,小僧法名惠禅,华幼师是我的师兄,他接到李公子的信,本拟立即前来,嗣后因约了一位高僧到南海,勾留尚须两个月之久,但恐员外盼望,是以打发小僧先来,他至迟在十月中浣,便可到达这里了。”李员外听了这话头,一股强烈的殷望,不由得低降下来,然来者既是华幼师的师弟,自然也不能以寻常宾客款待,所有应尽的东道礼,倒也十分周至。
惠禅自到李府,闲来无事,也曾独自游山玩水。有时略听李员外门下客──那些勘舆家──的谈吐,觉得这些号称地师,却是公等碌碌,不禁暗自窃笑。光阴荏苒,惠禅到李府来已有两月余,那时是十一月了,他忽然对李员外说:“敝师和小僧约的时间已过,如今还不见他来,我想在这里久候无益,不如我先回去,再催促他前来,可是小僧要来的时候,曾听敝师兄说过,员外特地请他,是要他替觅吉地,小僧眼力虽不及师兄,勘舆之学却也略知一二,而且敝师兄嘱小僧先来,也莫非叫小僧事先勘察,俟他来时再行定夺,所以小僧一到这里,便留心观察,也曾得一二处可以用的,这么不妨先指点给员外,然后作别吧。”李员外起初却不知惠禅也会谙勘舆,所以没会和他提起风水之事,今忽聆着这番话,自然是欢喜异常,欣然答道:“原来师父也是形学家,失敬,失敬,贵师兄既然久候不至,而师父且早自替我物色吉地,那是感激不尽的,但不晓得师父所默勘的地在什么地方?务请师父到地指教。”说罢李员外立刻攀着惠禅去鉴赏了。
这次竟使李员外得着一种意想不到的,就是惠禅指点那可用的地穴的时候,所发的议论,确是比那些常住在员外家的勘舆家高明多了,至使李员外对惠禅更是钦佩到无可形容了。这时惠禅所指的一处地穴,据说葬下去,可以出丁(增加人口)的。李员外听了他的论断,相信是对的,于是对惠禅道:“这一处总算是找到了,但这一个好地穴应该让给我的先二伯去葬的,因为他这一房,一向人丁缺乏,出丁的墓地,自宜先给他的。”惠禅料不到李员外会说出这话,反而默然无语,等了有顷才问道:“那么,居士还要再找一块吗?”“是的。”于是他俩再到另一地方。惠禅又指点一处地穴,据说这一处是可以出贵的,李员外端祥一下,确实不错,连忙点首对惠禅道:“这一处应该给我的四叔,因为他那一房,多半是读书的,读书当然希望科名,能出贵的风水,于他的房份是最合的。”这时惠禅更惊奇了,他心中暗自想着:人家得着好风水,巴不得自己受用,难得他员外这种居心,先人后己,这种道德真够教人佩服。于是他们又再到另一个地方了,这时惠禅,故意在不将地穴指点给他之先,探他的心理,“居士!你自家要用的,我却还有一处,但比之前二处,似稍差一点,我想倒不如把前所看的任选一处应用吧。”李员外逊谢道:“这似可不必,有了一地,让给弟兄们应用,那是友爱上所当然的,刚才所找的吉地一处主丁,一处主贵,尤其是弟兄辈所需要的,倘使我再找的不及他们,这也是我心所自足安慰的。”惠禅听到这里,才信李员外友爱之心是出于至性。这一个最好的地穴,惟有他的道德可以受用的,就把他平时所惬心的一处顶好的指点给他道:“这一处地名叫睏牛穴,居士自己要的就用这处吧,但是我得声明一句,这一块福地,只有居士的道德才配营葬先人的,假使居士再让给别人,恐德不及居士,虽有好地了也徒然了。至于如何用法,少僧当另写一纸给居士以便按部就班。”李员外因他的伯叔两房都有吉地,自己要择的自然选取这处,两人遂同归。
第二天的早晨,李员外发现了奇异的事了,他一早起来,便到客厅里找惠禅讨论昨天所选的墓地,那知他一到客厅左畔的厢房,已不见惠禅的形影了。棹上只排着一封书和一包白银。他奇异地把书展开一看:唔!首先所写的是睏牛穴的做法,再次就是叙述惠禅这个名,原来是托称的,其实他!惠禅,就是华幼师本人,至所以托名惠禅,却有两种缘故。第一,恐怕员外知是华幼师本身,来时必备其他的优越待遇,修道的人,惜福为重,礼遇过隆,实当不起;第二,是试探员外的道德如何?不欲把真名相告。然寻觅风水的当儿,竟得证员外的友爱,先为伯叔而后及于自己,睏牛穴最后献给,是他心服的本意,末后,则说前由李公子转送的旅费五百元,完璧归赵,因出家的人,无须此乎。这次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告别了。那些是书信的大略。
李员外看了那封信后,心里遂涌上了无可形容的迷惘,他那里想得昨日的华幼师却是咫尺千里呢?然而高僧已去,徒唤奈何而已。
再说李公子自得了李员外的赞助,运他的父亲──李知府的棺柩籍,安葬定当。又得着李员外一千元的赠与,求学资斧,无虞不给,于是访求名师,勤苦攻读,果然士族之家无凡才,不上数年,便连捷登第,通籍仕途了。他饮水思源,惟一感恩的当然是李员外啦。
大约是距华幼师离开李府的第三年吧,那天李员外正在家中闲着无事的当儿,忽地接到李公子寄来的一封信,并附还两千元,信内所说无非致谢从前待他的恩惠,归家后如何料理他父亲的丧事,如何去求学,竟然侥幸连捷登第。如今既己通显,自应先把从前帮助之党费奉还,至于高情厚谊,图报还有待诸异日。当下李员外阅读李公子来函,知道他已贵显自然无任欣慰,但昔日赠金,依然还璧,于心未免又觉歉然。更追念李知府以前在泉州做官,廉洁自持,政声卓著,泉属人士,本有欲为他立祠纪念的意思,于是把华幼师所遗留的旅费和李公子寄还的两千金,就郡城东门外的东岳山购得一地建筑李公祠──李知府的名宦祠。后来又扩大规模,把整个东岳山买来,充为泉州的公共坟山。
东岳山为泉州葬墓的公山,李公祠为寄柩的场所,泉人都知道的,惟李公祠为李员外所建立,东岳山为李员外购以充公的传说,恐怕还有不知道的呀。
按风水虽属迷信,然李员外的好义和友爱,自足使人钦仰,且传说如斯,我们只就所闻而纪载,迷信与否是另一个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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