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带着冰雹和冰雪到来了。水漫到斯卡根的街道上来,因为沙不能把水全部吸收进去。人们得在水里走,甚至于还得坐船。风暴不断地把船只吹到那些危险的暗礁上撞坏。暴风和飞沙袭来,把房子都埋掉了,居民只有从烟囱里爬出来。但这并不是稀有的事情。屋子里是舒适和愉快的。泥炭和破船的木片烧得噼啪地响起来;商人布洛涅高声地朗读着一本旧的编年史。他读着丹麦王子汉姆雷特怎样从英国到来,怎样在波乌堡登陆作战。他的坟墓就在拉姆,离那个养鳝鱼的人所住的地方只不过几十英里路远。数以百计的古代战士的坟墓,散布在荒地上,像一个宽广的教堂墓地。商人布洛涅就亲自到汉姆雷特的墓地去看过。大家都谈论着关于那远古的时代、邻居们、英格兰和苏格兰的事情。雨尔根也唱着那支关于《英国的王子》的歌,关于那条华贵的船和它的装备:
金叶贴满了船头和船尾,
船身上写着上帝的教诲。
这是船头画幅里的情景:
王子在拥抱着他的恋人。
雨尔根唱这支歌的时候非常激动,眼睛里射出亮光,他的眼睛生下来就是乌黑的,因而显得特别明亮。
屋子里有人读书,有人歌唱,生活也很富裕,甚至家里的动物也过着这样的家庭生活。铁架上的白盘子发着亮光;天花板上挂着香肠、火腿和丰饶的冬天食物。这种情况,在尤兰西部海岸的许多富裕的田庄里现在还可以看到:丰富的食物、漂亮的房间、机智和聪明的幽默感。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一切都恢复过来了;像在阿拉伯人的帐篷里一样,人们都非常好客。
自从他儿时参加过那四天的入葬礼的宴会以后,雨尔根再也没有过过这样愉快的日子;然而克拉娜却不在这儿,她只有在思想和谈话中存在。
四月间有一条船要开到挪威去,雨尔根也得一同去。他的心情非常好,精神也愉快,所以布洛涅太太说,看到他一眼也是舒服的。
“看你一眼也是同样的高兴啦,”那个老商人说。“雨尔根使冬天的夜晚变得活泼,也使得你变得活泼!你今年变得年轻了,你显得健康、美丽。不过你早就是微堡的一个最美丽的姑娘呀——这是一个极高的评价,因为我早就知道微堡的姑娘们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儿。”
这话对雨尔根不适当,因此他不表示意见。他心中在想着一位斯卡根的姑娘。他现在要驾着船去看这位姑娘了。船将要在克利斯蒂安桑得港下锚。不到半天的时间,一阵顺风就要把他吹到那儿去了。
有一天早晨,商人布洛涅到离老斯卡根很远、在港汊附近的灯塔那儿去。信号火早已灭了;当他爬上灯塔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沙滩伸到水里去有几十英里远。在沙滩外边,这天有许多船只出现。在这些船中他从望远镜里认出了他自己的船“加伦·布洛涅”号。是的,它正在开过来。雨尔根和克拉娜都在船上。就他们看来,斯卡根的教堂塔楼和灯塔就像蓝色的水上漂浮着的一只苍鹭和一只天鹅。克拉娜坐在甲板上,看到沙丘远远地露出地面:如果风向不变的话,她可能在一点钟以内就要到家。他们是这么接近家和快乐——但同时又是这么接近死和死的恐怖。
船上有一块板子松了,水在涌进来。他们忙着塞漏洞和抽水,收下帆,同时升起了求救的信号旗。但是他们离岸仍然有10多里路程。他们看得见一些渔船,但是仍然和它们相距很远。风正在向岸吹,潮水也对他们有利;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船在向下沉。雨尔根伸出右手,抱着克拉娜。
当他喊着上帝的名字和她一起跳进水里去的时候,她是用怎样的视线在注视着他啊!她大叫了一声,但是仍然感到安全,因为他决不会让她沉下去的。
在这恐怖和危险的时刻,雨尔根体会到了那支古老的歌中的字句:
这是船头画幅里的情景:
王子在拥抱着他的恋人。
他是一个游泳的能手,现在这对他很有用了。他用一只手和双脚划着水,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抱着这年轻的姑娘。他在浪涛上浮着,踩着水,使用他知道的一切技术,希望能保持足够的力量而到达岸边。他听到克拉娜发出一声叹息,觉着她身上起了一阵痉挛,于是他便更牢牢地抱住她。海水向他们身上打来,浪花把他们托起,水是那么深,那么透明,在转眼之间他似乎看见一群青花鱼在下面发出闪光——这也许就是“海有怪兽”(注:原文是leviathan。《圣经》中叙述为象征邪恶的海中怪兽。见《旧约全书·约伯记》第41章),要来吞噬他们。云块在海上撒下阴影,然后耀眼的阳光又射出来了。惊叫着的鸟儿,成群地在他头上飞过去。在水上浮着的、昏睡的胖野鸭惶恐地在这位游泳家面前突然起飞。他觉得他的气力在慢慢地衰竭下来。他离岸还有好几锚链长的距离;这时有一只船影影绰绰驶近来救援他们。不过在水底下——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有一个白色的动物在注视着他们;当一股浪花把他托起来的时候,这动物就更向他逼近来:他感到一阵压力,于是周围便变得漆黑,一切东西都从他的视线中消逝了。
沙滩上有一条被海浪冲上来的破船。那个白色的“破浪神”(注:这是一个木雕的人像,一般安在船头,古时的水手迷信它可以“破浪”,使船容易向前行驶)倒在一个锚上;锚的铁钩微微地露出水面。雨尔根碰到它,而浪涛更以加倍的力量推着他向它撞去。他昏过去了,跟他的重负同时一起下沉。接着袭来第二股浪涛,他和这位年轻的姑娘又被托了起来。
渔人们捞其他们,把他们抬到船里去;血从雨尔根的脸上流下来,他好像是死了一样,但是他仍然紧紧地抱着这位姑娘,大家只有使出很大的气力才能把她从他的怀抱中拉开。克拉娜躺在船里,面色惨白,没有生命的气息。船现在正向岸边划去。
他们用尽一切办法来使克拉娜复苏;然而她已经死了!他一直是抱着一具死尸在水上游泳,为这个死人而把他自己弄得精气力竭。
雨尔根仍然在呼吸。渔人们把他抬到沙丘上最近的一座屋子里去。这儿只有一位类似外科医生的人,虽然他同时还是一个铁匠和杂货商人。他把雨尔根的伤裹好,以便等到第二天到叔林镇上去找一个医生。
病人的脑子受了重伤。他在昏迷不醒中发出狂叫。但是在第三天,他倒下了,像昏睡过去了一样。他的生命好像是挂在一根线上,而这根线,据医生的说法,还不如让它断掉的好——这是人们对于雨尔根所能做出的最好的希望。
“我们祈求上帝赶快把他接去吧;他决不会再是一个正常的人!”
不过生命却不离开他——那根线并不断,可是他的记忆却断了:他的一切理智的联系都被切断了。最可怕的是:他仍然有一个活着的身体——一个又要恢复健康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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